黑旗
清光绪二十一年,夏季的彰化分外燥热,热腾腾的空气紧紧吸附在路人的薄衫上,化成一滴滴汗液从毛孔里缓缓流出,极力地拖住他们沉重的脚步。树上的追露子了无声息,仿佛被这闷热扼住了咽喉,路上断断续续地传来哒哒的脚步声,除此以外,还是死寂寂的一片。
日头就要落下了,一团巨大的乌云突然压下来,挤走了最后几丝光亮,刘年泰正往训练场走着,一边为物资的事情发愁,他的眉头不知不觉间就打上个结。忽然一团黑色的东西将他撞得东倒西歪,他努力撑起腿然后挺直身子,目光不禁向下瞥去。在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极瘦的十五六岁的少年,破烂的灰色布衫下是黑黄的皮肤,赤着的脚已经俨然呈黑红色,刚结痂的伤口又隐隐渗出鲜血来。
刘年泰无奈地摇摇头,只得继续赶路。路的右侧跪着一个高山族妇女,泪水在她脸上侵蚀出两条沟渠,粘着沙子和泥土。怀里是一个睡得安详的婴儿,旁边的碗里没有半个铜钱。刘年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急忙弯下腰,右手准备去掏腰间的钱袋,然而此时的腰间已经空无一物了。
刘年泰霎时想到了什么,回头盯着那个少年。少年正看着那个妇女发愣,突然感受到灼热的目光,便缓缓低下了头。
“把钱还给我,瘦小子!”。刘年泰跑过去,一把握住了少年的手臂,那胳膊瘦的可怜,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刚好贴附在骨头之上。
他从瘦小子的裤兜里掏出钱袋来,又顺势俯下身子,将其小心翼翼地递给了那个妇女。妇女的泪痕更深了,嘴里低声嘟囔着“谢老爷”。
刘年泰起身抬眼,目光正好对上少年浅色的眸子,他们沉默了一晌。“你也是高山人?”
少年的脸顿时写满了惊恐,犹豫了一会,还是微微点了头。
“说吧,年纪轻轻不学好,偷窃作甚?”
少年的脸蛋在不可察觉间变红了。
“我看你胳膊的伤乃偷窃不成,被旁人打的罢,既知疼痛,下次便寻个正当的营生。”
“现在自己都顾不上了,有谁还会雇我做,爹被抓去充壮丁,早就没了信,娘又得了痨病,下不了床,日军就快打过来了,我没钱,怎么带我娘逃命?”他的眼眶里一闪一闪地发亮。
刘年泰看着他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目光一闪。“瘦小子,不知你是否愿意跟着我打仗,我可以每月月底给你俸禄,这个月的铜钱可以提前预支,如何?”
少年愣了会儿,这个回复显然在意料之外,他的嘴角忍不住朝上咧开,漏出一排皓齿,澄澈的眼睛微微弯着。
起风了,乌云不知什么时候散去,一颗颗星星嵌在夜幕上,闪出斑白的冷光。少年跟着刘年泰走到训练场,四周插满了高高的三角状黑旗,在猎猎飘舞,七颗星榆撒落在黑旗上,织成北斗状。穿着薄衫的士兵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排,一排排士兵又恰好站成一个方队,每个人都严肃地注视着前方,不敢有一丝懈怠。
一个身材魁梧的将士站在高台之上,正在有模有样地示范洋枪的用法,眼神里闪着冷厉的光,让人看了不禁在心里打鼓。
“这些士兵是我招募的抗日黑旗军,大多数和你一样是台湾人,当然也有汉人,以后你就和他们一起训练罢,战场刀剑无眼,你须认真对待。”
这夜,不知少年何时入梦,追露子轻轻于耳畔低吟,风吹起一朵栾树花,缓缓落在泥土上。
大清晨,外面吵吵嚷嚷地一片,刘年泰打着哈欠伸着手臂走出军帐,只见一群士兵围在营前,不知在议论什么。
“听说清政府把咱们军资都封锁了,这是要灭我台湾阿。”
“我看咱们留下来就是死路一条,还不如现在就领钱跑路!”另一个士兵边说边长叹一口气。
“依我看那慈禧老太就是把咱台湾卖了,才能做成一条天皇脚下的夹尾巴狗,呵……”
刘年泰清了清嗓子,士兵们瞬间肃静,列好队齐齐注视着他。
“弟兄们,清廷腐朽至极,已经和日本帝国签订了一门子条约,要把台湾割给他们,干出这样卑劣、无耻的行径真是枉为天朝之人,其心可诛!”
他顿了顿,“我,刘年泰,虽然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丁,却也知郑公收复台湾,华夏本同源。我,汉人,你,你们,高山人,骨子里流的是一样的血。今台湾同胞大难在即,我们汉人岂能无动于衷、坐视不理?”
士兵们纷纷挺直了腰杆,头抬得更高。
“刘某少时追随刘永福统领,闯过山沟,打跑过法军,区区日本人怕他们作甚?打不跑日本,刘永福统领不会离开,我刘年泰也不会离开!虽然满人背叛了我们,但是,千千万万的汉人永远不会背叛我们,如果我们走了,岛上的老人怎么办,妇女孩子怎么办?难道要任我们同胞自生自灭?任我们故土被敌军践踏?任我们的尊严被倭寇蹂躏吗?我做不到,相信弟兄们也做不到。闽南的渔民正在想法子暗渡军资,恳请诸位再给他们一些时间,相信只要汉人和台民同仇敌忾,定能打得日本鬼子屁滚尿流,还我台湾安宁!”
此刻掌声雷动,众人高呼“与宝岛共进退,保卫国土,万死不辞!”
少年和士兵们举起黑旗,用力地挥舞着,遮住了天上的太阳。那颗太阳烤得人煎熬,是时候该落下了。
士兵们又开始了紧张有序的训练,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某个明媚的上午,刘年泰带着一干将士们上山打猎。
朱明季的八卦山重峦叠嶂,栾树的黄花开得正鲜艳,有的已经变成红色,热风一吹,好似玉腰奴在绿色的大海里飞舞。岚烟环绕在山腰四周,隐约可以听见泉水叮咚作响。
他们走到了猎物必经的谷底,口渴的士兵则去小溪边舀碗水喝。
太安静了,安静得出奇。
忽然,轰的一声,惊起一丛飞鸟。
枪声,弹声,炮声……
“日军打过来了,所有人听令,举起武器,杀!”刘年泰大喊。
火力从东侧的山坡轰来,一瞬间许多将士猛地扑倒,有的捂着流血的伤口,面目狰狞地爬起来,有的挣扎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了。
刘年泰撕着嗓子吼道,“杀敌,不容片土所失!”
不知过了多久,刘年泰动作渐渐变得滞缓,他红着眼看向四周:将士们的鲜血早已渗透沙地,汩汩地向低处流淌,溪水被染得猩红一片。不知是谁的血飞溅到旁边的栾树花上,花瓣垂着娇艳的红色,欲滴未滴。
身后“嘭”得一声,迟了。他迅速转过身,却看见瘦小子用手捂住胸口,失去平衡,倒在他脚下。
“小子?!你……”
“我有话……”炮火声变小了。
“谢谢你…还有其他汉族人…你们一定要保卫好台湾…我…帮我照顾我娘…”
泪水在刘年泰眼眶里止不住打转,“瘦小子,你叫何名?”
“孙……思桂”少年咧嘴笑着,澄澈的眼里闪着熠熠的光。
起风了,一把黑旗插在泥土里,正狂怒地飞舞,飞舞,上面的星星渐渐黯淡起来。
“难呜孤掌忿,风雨吊台南。”
少年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他好像隐约看见刘年泰站直身子,又窜到草丛里,一点一点匍匐着往山上爬……
汉语2201
王子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