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小说)
阿南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这一年的春天,姚村里来了个女娃娃,怯生生的,眨着一对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直往院子里的梨花树后面躲。
“这孩子命苦,爸妈离婚了,谁都不想要她。”姚老太叹了口气。一众前来“打探内情”的街坊邻居唏嘘不已。“造孽哦,那么标致的女娃娃,说不要就不要了。”“这要是个小子,爹妈就抢着留下来了,可惜啊,是这么个累赘的女娃子。”
阿南听罢,生怕外婆也赶她走,一双眼里立刻就盈满了泪水。女孩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微微发黄的发顶仿佛都带着委屈的神色,一抖一抖地颤动着。
姚老太心头蓦然一软,轻轻地把手抚向女孩的头顶:“这孩子,我老太婆肯定能养好!”就这样,阿南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留了下来。阿南没有玩伴,姚老太看着女孩一直不说话,赶着她出去走走:“去去去,我要做梨花汤了,小孩子别在院子里烦我。”阿南一步三回头地走出院子,向往着和路上的孩子们一起玩。
“我,我能和你们一起玩吗?”女孩一边说一边低下头揪着衣角。阿南被父母抛弃在姚村小小的地界上不是什么秘密,很快就传到村里的孩子们中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融入他们的阿南被一声声“野孩子”激得小脸涨红。
这时,姚老太出现了,拿着扫帚赶走了那些讥笑阿南的孩子们,抱着阿南回了小院,再也狠不下心来,一下又一下摩挲着女孩的后背,“我们阿南才不是野孩子,我们阿南有人疼!”女孩终于放开胆子哭了出来。
自那之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两个人就这么生活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阿南的头顶愈发乌黑,性子也越来越活泼。她最喜欢的就是待在院子里的那棵梨花树下。
姚村不常下雪,即使下了也不大。阿南就觉得那漫天的“白花”便是“雪”。她是院角的常客,春天盼花,秋天盼果。姚老太也是常客,不过她不一样,她春天看女孩,秋天也看女孩。祖孙俩总是窝在梨花树下,一句接一句地学着诗,喝着梨花汤,啃着酸涩的梨子,五官被酸得皱在一起,两人再相视一笑。
春天梨花开了一树,一层一叠,一簇一簇,雪白花在光里有几分透明,别人看花开,而阿南看落雪。院里有藤椅,姚老太常在上面晒太阳,阿南知道,她只是借着太阳爱她呢。
院子里的梨花开得正好,郁郁葱葱。阿南借着年幼的身子费劲搬来了藤椅,爬上去,踮脚,伸手一簇拥挤的银白幽香落在手心。“小祖宗,你又搞什么?”姚老太飞奔过来,试图将女孩拉入她的怀里,女孩回头将那一捧银白洒在老太头上:“外婆,你头发白了哦。白了头发的姚老太也爱我!”
小小的阿南,刚刚学到“爱”,便觉得被爱是最了不起的。姚老太一愣,显然阿南的童言无忌也让她愣了神。阿南扑入她的怀里,把小脸埋进去。
是阳光的味道,又是梨子的香甜。
“对啊,白了头的外婆也会爱你。”阿南将又一捧梨花洒在自己头上。“看!外婆,我也白头发了,外婆,能不能爱我到我白头发的时候?”
儿时不懂生老病死,也不懂什么永远,阿南只是想做了不起的人。姚老太伸手将梨花别在女孩发间,“会啊,阿南这么漂亮,这么懂事,外婆啊,永远爱你。”
“看吧,我是最了不起的小孩,外婆说了永远爱我。”女孩稚嫩的笔迹在日记本上一笔一画地写着。
阿南长大了,第一次住校,第一次去外地,第一次坐火车……姚老太头上的银丝越来越多,院子里那棵梨树也日渐枯枝朽株。
秋天果子攀上枝头,姚老太又坐在藤椅下,刚回家的阿南推开门便被招呼过去吃梨,一股涩甜的汁水,又让她攀上记忆的花。坐在梨花树下,伸手拂去笔记本上的灰尘,翻开那一本往事的册子,看着那张已经泛黄卷了边的纸条,想想那年写在日记里的话,阿南不由得摇头:被爱哪是最了不起的?爱,才是了不起。
梨树开的花稀稀疏疏,不再茂密。姚老太的嗓门也不如从前响亮,晃眼间,又过去十年。
毕业这天,阿南推开院子的门,却怎么也找不到姚老太。阿南找啊找——找啊找,终于在梨花树下找到了她。
“就知道外婆在那里等着我。”可当她跑过去时,那棵老树下却只剩细碎的阳光。
阿南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医院的,姚老太躺在病床上的苍老模样让阿南不知所措。姚老太用她的手给阿南别了一朵梨花,仿佛用尽全力说出了一句,我的阿南真漂亮,以后也要这么漂亮。
随后便没了声音。
这年,阿南没有等到和姚老太一起去摘梨花,她自己笨拙地做了梨花汤,很甜很甜,甜得阿南想哭。新的日记本纸张洁白,在梨花树下被缓缓吹开:亲爱的外婆,送你走的时候别人说不能回头看,不然你会跟着回家,我走在最后面偷偷回头了,你跟着我回家了吗?
阿南抬头看,梨花落了。
中国青年作家报(2024年7月30日)
作者:张可
相关链接:中国青年作家报:梨花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