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位,也许只能在庄户人家里看到。
小时候,是不晓得它存在的价值的。每逢新春,总是看着老头子神神秘秘地从他锁了许久的抽屉里掏出成沓灰黄色,抑或是已褪色成斑驳的酒红色的纸,拿筷子撑起,端端的摆在厅堂的大桌上,供上香烟,供上檀香,供上新买的各式水果,然后把踩着椅子够香蕉的我一巴掌胡下来……哼!
虽然他的巴掌让我吃不消,我也经常因为偷拿了祖宗牌位去垫鞭炮箱子底而挨揍,但我当时还是挺喜欢过年这种感觉的,尤其在檀香点燃时,游丝般的烟柱氤氲散乱,黄表纸带着些许未燃尽的星火扑棱棱的飞满整个屋子,爷爷、父亲、我依次磕三个响头,听着他俩喃喃念叨着“在那边好好过……保佑咱们一家老小”时,我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神秘感,即使学校里的老师说那都是假的,我还是会在心里说“保佑我考第一吧……”
大多数时候,我的祖宗们还是蛮看得起我这个不肖子孙的,虽然我经常偷他们的香蕉吃,起码是在小学里,我的成绩一直是第一。不过感觉初中同学的祖宗派头显然更大一些,高中当然更厉害了,我也渐渐不再把这种事情当作磕完头后默念的内容,不过我也想不出什么好话要给祖宗说,所以也就马马虎虎的说一句:“一切都好吧”。
最近几年是不大正常的,老头子脑袋瓜子不好使了。我不是胡说八道,村里人都这么说,他连他的老朋友都不认识了,到了年三十,他也不再像往常那样各种忙忙碌碌,反倒是闲坐着喝大茶。下午三点,太阳老高的时候,他嚷嚷着去请家堂(习俗上应该是天黑透之后才去干的)。我爸嫌他糊里糊涂,也开始逐渐照顾起家里这些事情,不过老头子仍就拿着那一厚沓牌位不给父亲。后来老头子说牌位丢了,于是乎他连过年摆牌位的事情都扔给了父亲。
我爸找来村里会写字的,用了极小的毛笔写了极小的字,倒也是挺端庄,拿筷子撑起来,也像模像样的,不过总是感觉那纸太红了点,鲜红鲜红的,浸了鸡血一样的颜色,我感觉我的祖宗们应该也随着那些老牌位被老头子搞丢了。
过完年的五月份,老头子走了。先是癌症,治了不见好,之后全身器官就衰竭了。最后那几天,他连白天还是黑天都分不清了。不过他有时大半夜起来,还是晃晃荡荡的能找到水龙头的位置,拧开……这是他最后能干的活了,虽然那个时间,水管里没水。
再后来,他走路时摔了一跤,我爸过来扶时他还嚷嚷着自己能起来,不过最后他还是没能起来,一直躺着床上,直到最后……
发丧的三天恰好是在五一假期,夏收结束,学生孩子都回家,天也尤其的好,不晴不燥的,十分罕见的有不少人前来吊唁,他们都说老头子死的是个好日子,死后积德。我看着那个写字的用小笔把他的名字写在另一张白纸上,便想到他曾经那么多次把我从椅子上弄下来,那么多次翻我的宝贝鞭炮箱子,想到我那么多次把他私藏的烟找地方埋起来,想到他最总也不过是一个牌位,父亲也不过最终是一个牌位,我也最终不过是一个牌位,便也莫名伤心。
收拾遗物的时候,看到他珍藏的牌位有好多被老鼠咬了,想来也是他怪罪自己没有把牌位保护好吧,又想到老头子那老顽固样儿,没准能在那一边和他爹怼起来,便也感觉这手里泛黄的旧纸也有了些许温度。
现在,父亲又把牌位摆上了,那里边有一个是老头子的,我想:“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