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行李,我压下边凳,双肘撑在那一方米白色的小方桌上。
大概,我的记忆里早已住下了有关火车的故事。每次妈妈走车,我便喜欢跑到站台,看她戴着白色手套精精神神地来来回回,直到最后一节车厢列车员制服的一角都略进了方方正正的车门中,才肯离去。这一个个宽敞的箱子彼此勾连,伴着“呜——”的一声,很快只留了两根光秃秃的铁轨。没有了大盖帽和蓝制服的站台,空荡荡的。
说不清为什么,隐隐的潜意识里,对这样的暂别既欢喜又失落。小小的心里渴望有机会看尽别样的荒凉,又对空泛如此的回应感到既落寞又委屈。或许在不谙许多情感的孩提时代,就隐约明白了“目送”是怎么一回事。
奔驰的火车上,连贯的驰骋感让人不由地挥响思域的长鞭。我将脸偏向窗边,呵出的气像丝丝缕缕的白烟,撞到玻璃,温温地弹在脸颊。斜身靠在窗框上,手指的骨节抵着凉凉的玻璃——憨恬明晃的阁铺里,跑动着藏青色的夜。城市里明明灭灭的灯光,在女孩的眸子里发亮。
我静静望向这移动的世界——群山、荒原、星斗、灯光……仿佛一切都漾在平静的湖面上。山庄重而肃穆,步履稳健;那忽明忽暗的星光像是石子打出的水漂,水面上跳跃,藏不住一身顽皮。夜并非如墨染苍穹般覆压整片漆黑,而是透着蒙蒙的光,温柔地盈在树影背后不知名的城市里,在地平线的后方,簇起家的微亮。
记得有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他曾经说,想要在日沉西山的黄昏,买一张不知地点的火车票,就这么坐上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停在哪。他这样说的时候,深邃地望向远方,我的目光顺着他的肩膀,捕捉到他嘴角微微勾起的笑,真像个满意的孩子。我揶揄着,青春不是用来这样浪掷的,如果你能明白那种眼睛想要牢牢坠在火车的尾巴不肯放松的感觉,明白散尽了形形色色的人后空荡荡的站台,大概不会留下这样一个残忍的谜,任性得这么单纯可爱。
记不起是第几次用铁轨上的辗转来乘载离别了。起初是绿皮车,后来换作红皮车;最先是拜访,慢慢也有了旅游和求学;原本跟着爸爸或外婆,却也在天天年年的更迭中换了同行的人和窗外的景……这数载春秋,看过了多少离别,又留下了多少背影。看到火车开动的时刻,看到车票和站台;猜想着刚刚拥抱过的人,正以怎样的时速离开……目送,将是永恒的轮回与辗转。
夜渐渐冷下来,寒气紧披在后背。
拨开窗帘的一小角,暮色流进来。可以隐隐约约听到乘务员地走动,和模糊不清的耳语。
黎明就要来了。
铁轨上的走走停停,直到阳光炙热地贴在额头,不由地蹙眉,却不愿离开。我喜欢边凳上的风景,不论是灿灿的稻田,还是皑皑的雪原;是黑漆漆的枝丫,又或皎洁的皓月,我都义无反顾地执爱着这奔腾的景致。大概是小时候听惯了的那声“呜——”,注定了我无边无涯向往自由的个性;又或是藏含太多变数的人生,必定要紧贴这山田丛棘的轨道穿行。不论何种原因,这次是真真切切地轮到我,留下一个渐行渐远愈瘦愈小的背影。
我知道这背后更有一双双热切的眼睛。
在奔驰的旅途中,在拼战的道路上,是更多灼灼不可触碰的纷杂的神情。我明白这许多目光的含义,也深知那被称作“回报”的理由。正如瞳中这束披着金鳞的阳光,它正拨开浓稠的云层,挑战我,或是迎接我。
“前方到站……”
情愿它没有终点,赠予我不褪色的生命力。如果不可,那么,愿它是爱的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