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两岸研学营

返乡


发布时间:2022年12月24日 17:23 作者:吕成杰



返乡



“老板,二两半肉半筋,清炖,再来一叠花枝丸。”

ok,还是多加辣?”

“哦不不,今天就正常口味。”

阿杰抽开塑料椅,坐了下来,欠着身子,把书包放在旁边的座椅上。还是老样子,十点半以后的老五牛肉面近乎没有顾客来访,满是油渍的卷帘门半掩着,店里明晃晃的白炽灯光亮满了小小的店铺。瓦斯炉上的热气腾腾的蒸笼现在泡在水槽中,老板娘正开着水哗哗地搓洗着,老板在收拾别桌的残羹剩饭。阿杰心想下回还是不该这么晚来打搅人家,可是忽然像嘴里嚼了姜一样愣住,然后不自觉低头一笑,抿着嘴巴没有话语。

“咋今天不加辣啦?”老板一边收拾空桌的碗筷一边说,阿杰注意到老板今天没穿围裙。

“啊,好像自从来光顾你这,还没吃过一次正宗的牛肉面呢。今天就不要辣口了。”

“没有没有,有什么正不正宗呢,其实本来还不就是你们那边的口味——那香菜还是不要吧?”

“对对,这个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

老板抱着重在一起的脏碗脏筷往厨房走去,阿杰看着老板有些佝偻的背影,不禁回想起了四年前第一次来老五牛肉面时的情形——那时他还没戴眼镜,到了晚上眼前全是黑瞎瞎的一片,他托着两大箱行李,独自一人走在陌生的校园中。晚上的小道没有路灯,月光被密蓬蓬的树叶吞没,偶尔听到有路过的脚步声,可阿杰只是望而却步——他的方言已经被证实在这里没法通行,尽管他听得懂别人在说什么。也许他本可以慢下来好好解释清自己的情况,可现在是晚上十点,便有些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别人。

于是阿杰推着沉重的行李,后背十分酸疼地驮着书包,一步一步穿梭在陌生的校园里,也忽然心生一种奇怪的感触——在机场中的时候没有,在巴士上的时候没有,在计程车上的时候也没有,直到现在,唯独现在,这不知所往的时候,才真正有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触,才有了曾经毫无概念的思乡之情——即使又累又饿,即使腰酸背痛,这些全都无妨,真正要击垮阿杰的,是不知所向的迷惘。在这没有路灯的夜间小道,却没有可以安身的地方可寻,唯有看不到头地一人独行。

直到他终于望见了前路闪出的光亮,便忍不住往前奋力奔去,也顾不上注意脚下。这片光亮逐渐由弥散变得收敛,由模糊变得清晰,虽然近视,但走到那光亮门前,他停下脚步,眼看着这比想象中矮小得多的店铺,上面发光的招牌写着:

老五牛肉面

阿杰把手搭在行李箱上,弯腰检查了下行李箱是否有破损,又勾了勾手摸了摸书包有没有开链——没有,所幸不像在机场里的窘境一样,可是他仍然在原地踟蹰着。他看见店铺的卷帘门半掩着,油渍渍的,里面是苍蝇馆子的模样,倒是和他的家乡大抵类似,却看不见有人,可能这里已经关门了,是不欢迎他的。可是如果没关门,他的到来由能得到欢迎吗?作为一个特殊的外地人……

“喂,同学!”

阿杰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身体忽的一抖,却看见那卷帘门逐渐升起,一个男人的形象随他的围裙一起逐渐完现。

“吃宵夜哇?”

“啊,可以吗?”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头发稀疏,两颊很瘦削,嘴角的纹路很明显。他身上脏兮兮的围裙像是挂在衣架上,他手上正抱着一摞摞脏碗。

“没问题啊,快进来坐吧。把包先放一下吧。”

于是阿杰跟在老板身后走进店铺,他想那应该就是老板了。

“想吃点啥?”

他往四周张望,看见了挂在墙上的菜单,这一点也是和他家乡一样的。

“呃——土豆牛肉面?”

阿杰说了他第一眼看见的菜名。

“好嘞——诶,你坐吧,坐吧,包随便放就行。”

老板很随和地说着,说着便走进了厨房,边走边拿围裙来揩手,这使旅途奔波的阿杰稍微有些安心。他坐了下来,放下了背包,拿出手机随便看了起来,忽然看到了天气预报——那报道的却分明是他家乡明天的气候。

家乡……

暂且无忧的阿杰才刚刚意识到,自己是在用方言和老板交流,但好像并没有。什么大碍

一会儿后,老板欠着身子,把面端了出来,满满一大碗,十分诱人的大块牛肉铺在面上,面上还有一层厚厚的、脆脆的炒花生,底汤的颜色油红油红的,有几朵翠绿的香菜点缀。可是阿杰吃不来香菜,于是他拿起筷子,悄悄把香菜浸没到了碗底。

“听你口音,你是?”

“我是四川来的。”阿杰嘴里边嚼边抬头说。

“噢……”老板若有所思地应答,

“我爸爸也是四川的。解放前的时候,好像是46年,来的这里。”

“是国军吗?”阿杰斗胆问道。

“是,我听他说,当时是国民党到成都来搜刮古董和物资,喊他村里的人来当劳力,结果这一当,就当进国军了,这一进国军,也就跟着大部队背井离乡了,连一个亲人都没带去……”

阿杰不知为何想到了自己,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好像也是这样……不过不同的是,他是来求学的,这是一大家子的决定。

“那挺不容易的啊。”

“也是,他老人家那个年代,吃了好多的苦哦,二二八的时候也是到处躲,街上到处都是游行的人——听他后来讲的。然后等到戒严的时候,就住在眷村嘛,去兵工厂上班,也才算安身立户了……结果等到他下地了也没等来戒严解除。”

“老五,过来收拾下碗!”那是老板娘的声音。

“来了。”

阿杰看着这个“老五”踉踉跄跄跑进厨房,从他的背影仿佛看见了他口中的曾经当国军的爸爸,在兵工厂上班的爸爸,在那个年代如何疲于奔命,可他却只能竭尽自己有限的经历去模糊地想象。过去,到底是怎样?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过去究竟是怎样一路走来的?尽管他对这里的历史早已做了功课,可在这间老旧的“老五牛肉面”中,他却忽然明白自己对过去的日子实际上一无所知。

走的时候老板带他去找宿舍老师,这是老板见阿杰迟迟不走后才明白的。阿杰十分安心地跟在他身后,却很意外地问道:“老板,我觉得好奇怪。”

“什么好奇怪啊?”

“我刚才吃的,是‘土豆牛肉面’吧?”

“是啊。”

“为啥子我没有看见土豆呢?”

声音中断,耳边充满了阵阵蝉鸣声,他们仍在往前走,阿杰心想自己是不是多嘴了,可是旋即前方又传来了老板爽朗的笑声,令他十分惊喜。

“哈哈哈——

“土豆在我们这,就是你们大陆的花生耶——我们台湾管你们的土豆叫马铃薯。”

于是,过了那个百感交集的夜晚,阿杰开始了在台湾的大学生活,和台湾人做同学,听台湾人讲课,学着台湾话,去台湾的街上做志工,在台湾的超商吃便当,在台湾的高速上骑机车环岛……可是这所有对台湾的印象,全部始于那天晚上老五牛肉面里灯影下老板的背影。

大四的时候,为了完成毕业设计,阿杰经常是在实验室里一呆就是一整天,直到晚上十点才终于离开,听着肚子咕咕地叫,他想着就去老五牛肉面吧,就像白天去的时候那样。果不其然,卷帘门半掩着,可是老板依旧盛情地招待了他的到来。大快朵颐软烂的牛肉,暖暖的面汤下肚,最后再来一口脆糯糯的花枝丸,十分满足,一天的乏累也就被冲淡了。有时候他也和几个同学一起来,点几杯生啤酒,老板在厨房忙忙活活,几碗香气喷喷的牛肉面或者控肉饭端上来,在白炽灯光下吹着电风扇,大家吵吵闹闹,也就算是简单的聚会了。

在台湾的生活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好吃不?”

“好吃。”

老板把花枝丸端上来后,在一旁便拿围裙擦手,便乐呵呵地和阿杰说话。阿杰把眼镜取下来放一边,大汗淋漓地吃着,头顶的摆头电风扇嗡嗡作响。

“我给你说啊,这味道你在外面,还真不见得吃得到。我们都是用的原汤,从早上就开始炖,炖牛骨,当天现去买的。而且还不能用高压锅,就得慢慢去炖——得花时间。”

“辛苦了。”

“高压锅煮出来的,也就几十分钟,那味道——总之不对。还得是原汤的味道好。”

阿杰端起碗来仰头喝汤,虽然很咸,但耐不住牛肉的鲜味充溢五感,滋润着味蕾。味觉的刺激使他想起了之前老板坐下来和他讲眷村的故事,他说约莫六十年代,他爸爸每天从兵工厂下班,就在眷村经营起了面馆的生意来——因为不够生活贴用。最先只是一个推车搭的棚子,挂出招牌,煮了宽面,加了各种调料,最后浇一勺四川口味的郫县豆瓣,便有了四川和非四川的工友来买,于是眷村的妇女带着孩子们来了,老人们拄着拐杖来了,带来了人气;后来山东的工友带来了海肠粉,上海的工友带来了辣酱油,重庆的工友带来了熟油海椒,广西的工友带来了酸笋,广东的工友带来了蒜蓉辣酱……也就带来了地气。爸爸的面馆也就做热闹了,也就做大起来了。于是他索性辞了厂里的工作,请当地的泥瓦匠来把眷村的家改成了馆子,做餐饮生意谋生了。

老板在家里排老五,是家里的老幺。他爸爸说几兄弟里他是对下厨最感冒的,因为小时候别的几兄弟都在田地里摸鱼捉虾,唯独老五最热衷趴在瓦斯炉便看他煮面煮肉——其实是老五嘴最馋了。不过对于接过面馆的这正事,小时候的他也迷迷糊糊就当回事了,于是便早早地和爸爸学起了私房的调料,也很快就学会了同烟火打交道。

八十年代,老五的爸爸正躺在后院里午觉,却被几个西装革履的人的到来惊醒——他们说要他获准返乡了。爸爸还处于始料未及的怔怔中,就已经穿上了西装,坐着飞机去往了成都——直到落了地他才打电话给老五,说明了去向,让关了面馆到处寻人的老五终于安了心。随后爸爸坐公交,搭牛车,终于返回到了他的记忆中遥远的家乡——竟是如此凄凉落荒,村里流落着草舍砖房,地上杂草遍生,远处斑秃一样的山丘燃着桔梗的黑烟,没有了记忆里的黄发垂髫的热闹与欢笑,也没有了记忆里女孩白嫩嫩的脸蛋和壮实的胳膊。迎接他的只有陌生的惶惑和疏离感,好像这座没落的村庄也和他一样逐渐衰老走样。当随行的人领着几个皮肤黑黝黝的年轻人走到他身边,说这个是他的侄子,那个是外甥,还有个笑嘻嘻的小孩,那是他的侄外孙,他全都不知所措。他站在摄像机的视野里,人群吵闹的声音中,终于忍不住,却不知是面对着谁颤抖着问道:

“我大哥呢?”

周围的哗然瞬间落寞。

“我很抱歉,老先生……

“令兄在上个月的时候不幸仙逝了,享年78岁。据消息,他的遗骨正埋在贾家山山脚。”

完了……

爸爸表情的凝固,凄哀的神色空洞地悬在脸庞上。他很艰难地转头望向远处的荒山,早已花了的两眼埋在战栗的皱纹中,两行冷水贴着皮肤静静地淌下,像是黄河的水在沟壑中蔓延。周围一片死寂,唯独山头传来阵阵乌鸦嘶叫,他这才心想,那远处徐徐升起的黑烟,竟是他大哥的在天之灵……

“四十三年了啊!”

爸爸对着铅色的天空呼喊,嘶哑着衰弱的喉咙,

“老汉,老娘,我不孝啊……”

西装裤子跪在地上,沾满了泥。

爸爸下地后,老五就真的独自承担起照料面馆的事了。可是眷村已经太老了,以致于许多熟悉的面孔都在不断消失,各走东西。最后无了奈,拖了朋友的关系,在大学里找到了一席之地,于是拖家带口,和妻子,和独生子,在这里,如今的“老五牛肉面”安了户,直到今天——

“我这家面馆开了三十多年了,一直都是这个味儿。我也就是想让更多人知道,还是得原汤的好;高压锅,能做出来,可不是那个味儿,你想,牛肉,怎么能几十分钟就煮好?”

“我也吃了整整四年啦。”

阿杰放下喝干净的面碗,嘴角挂着油滴。

“是啊,想当年,你还是说着四川话哩——可惜我从小是听爸爸说台湾话长大的,说不来四川话……”

老板便擦桌子便低头含笑着,好像是回忆起了温暖的过往。

“不过还是会一两句的,比如说‘瓜是瓜,有妈妈’。”

“‘丑是丑,有户口’。”

“对嘞,我爸爸小时候就经常挂嘴边呢,用四川话。”

阿杰乐呵地笑了,他很久都没说四川话了,很久都没有机会说四川话了,他甚至担心自己一时间适应不了接下来的日子,却没想到会在这个熟悉的小店里听到了来自另一片土地上的熟悉——到底还是同样熟悉而感动的情感,两边都难以割舍。

“我明天就要回成都了。”

“哦?你要回大陆了?”

“是,这边有个实验成果要和那边对接,毕业典礼也来不及了,只好克日启程。”

“那挺好的啊——我儿子也在大陆当台干来着。”

“可以啊。”

“成都那边有大熊猫,对吧?”

“对,虽然我自己也没去看过就是了。”

“哈哈哈……”

阿杰和老板都低头欢笑了。

“你这也不容易啊,四年都自己料理过来了,学业又有所成就——辛苦了!”

“哪里,还是多亏您照顾了——还祝您日后生意兴隆啊。”

“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去去成都,看看我父辈生活过的地方啊。”

“行,那到时候我请你去吃火锅。”

“喔,那承蒙你照顾了。”

“哈哈哈……”

“那一定要来啊。”

“一言为定。”

阿杰看着空荡荡的碗,老板站起身来正要去收它。

“那,我走了。”

“好啊,你先去忙吧。肯定还有很多东西要收拾,明天要赶飞机的话。”

“嗯。”

“拜拜啊。”

“拜拜。”

于是阿杰把椅子扶进桌子,背上沉甸甸的书包,在门口和老板到了别,一如既往,好像明天这一切全都会照旧再现。他回望老五牛肉面,这黑夜里模糊的光亮,却忽然感觉竟如此遥远。头顶没有月光,只有疲惫的蝉鸣声倾泻而下,再过不多久这些声音也会慢慢衰竭,也许就像这老五牛肉面的前景,或许也总有一天会消失在这片土地上,而时间一旦再次拉长,那也会消失在他的记忆中。

还有谁能记得这些古早味?

于是阿杰心生悲哀了。

他在离店铺不远的地方,彳亍着,店铺的灯光像锋芒一样映在他背上,他忽然感觉自己像是四年前一样的不知所往。

“阿杰!”

“啊?”阿杰猛一回头,老板踉踉跄跄从店里跑来。

“我想着你这不是要走了吗?一时半会不会回台了……”

老板一边喘气一边递出了一个的塑料袋。沉着两瓶红殷殷的酱料。

“我想着干脆送你两瓶沙爹酱,路上可以吃,回大陆后也可以吃,就当是留个念想吧。”

阿杰看着老板的一双大手,那是劳动人民的手,提着纤盈盈的塑料袋,他又抬头看老板,那双眼睛闪烁着远处老五牛肉面的灯光。

于是他伸出手接了过塑料袋。

“谢谢了。”

“不用,不用……我还得谢谢你哩。”

“啊,这样……”

阿杰单是笑着,心头暖的说不出话来。

“没事,小伙子,”老板拍了拍阿杰的胳膊,“去吧。”

“那我走了……拜拜。”

“拜拜。”

于是阿杰转身走了,手提着老板赠的沙爹酱,许久才听见老板离去的脚步,那脚踩落叶的声音。

此时的他百感交集,却偏偏是这么一个记忆中的场景闯入了眼帘——当时他在吃台式牛肉饭,正当在吃小卤蛋的时候,老板说:

“之前我在街上,被戴口罩的人给拦下,旁边还有人在录像,就问我是台湾人还是中国人。接下来又胡乱说了一通,什么台湾自古以来就怎么怎么,大陆人和台湾人是两码事什么什么……我哪管他胡说八道,就凑近麦克风说:

“‘我是台湾人,也是四川人。我不知道什么是大陆人,我只知道自己是中国人!’”

 10.4

 吕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