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闲来无事，重读刘震云先生的《新兵连》，心境不同，也有了不同的感触与收获。刘震云惯常以幽默的写作风格见长于世，但其幽默却不刻薄，不夸张，揭露世态亦洞悉人心，却不过分渲染，点到即可，他同情那些笨拙地陷在卑微的生计里的人，感人在他对悲凉叹息的温情中。

《新兵连》是刘震云先生早期的作品，发表于成名作《塔铺》之后，其人物关系的架构设计虽不及《单位》《头人》等，却也显然开始变得更有层次感。在交待完主要的几个人物之后，他开始组织人物关系逻辑——“因为大伙总不能一起进步，总得你进步我不能进步，我进步你不能进步”，于是，各种暗地里的较劲，对竞争对手警惕和防范依次展开。而小说的叙述者“我”是个副班长，这个视角支点，不仅扼腕于班中其他三者竞争中的互相伤害，更重要的是，为老兵李上进被“考验”的悲剧流泪。这是一个很巧妙的叙述角度，作者把描绘故事的权利特意留给了一个抽离在斗争漩涡中心之外的角色，因而使其对那些人性丑陋与卑微的描写在客观之外来的更宽容、更温和，并有了对不幸者施以同情的余地。

小说温和的节奏亦体现在对大背景的刻意淡化上，在写一次检阅的情节时，这本是一个可以生发出大起伏、大变动的点，刘震云却将整个过程描绘的再平静不过，几乎没有设计任何戏剧性的插曲，甚至对整个故事都没有涉及任何推动性的把控。反倒是花费了不少笔墨去描绘其中一个普通的场景——太阳照耀下的军队：“一排排整齐的人，一排排整齐的枪和刺刀，构成一排排光芒”。这是一个钢铁的集体，人是在其中，都被融化了的。

压制住大背景使文风保持住温情，但如何使平静叙事摆脱平淡和平庸？作者用了同样的手法——把小背景的特点放大，于是只不过一个拉灯绳位置上你上我下的替换，就反映出暗地里令人感叹的较真，为当骨干处处想要保持先进，这其实是一种时刻存在的恐慌，身为芸芸普通新兵中一员、必须竭力出人头地才不致被拖入平庸泥潭的恐慌，他们的努力显得那样可笑不经，却又试图传达给人一种无奈的悲凉，情节有了张力，微妙处也自然体现出荒诞。而小说结尾处李上进最终还是“没有经过组织的考验，误以为要整他，竟就两眼一黑，没了出路，枪击了指导员后逃跑，被判了15年”，更是将这种悲凉描绘到了极致。

《新兵连》是刘震云先生风格形成的标志，它叙事的琐碎与冷峻，它对功利心和权利与的深藏不露的仇恨，它对生活的肮脏和生命悲剧宿命的隐而不显的暗叹，都是刘震云日后一直坚持并不断发挥的独特风格。写这样奇特的作品，它的作者需要有大蔑视，却不能有大义愤，对屈服于权力与欲望有大仇恨，但对为此碌碌奔波的庸人却还存留一份温情，仿佛一把欲要刺向社会腐朽深处的利剑，却没有寒光逼人的杀气。因而，我荣幸成为其读者，在一种从容与温和的心境下洞悉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