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就像索尔仁尼琴在《红轮》中所暗喻的那样,一个人在昏昏欲睡中靠着机车巨大的红色车轮,但它却忽然转起来,卷起你背上的衣服,以不可抗拒的力量裹挟、推动着你卷入到危险的未知境地中去。
半个世纪之前,在一间古旧的教室里,一个衣着怪异、语言匮乏的农学院学生,在阿切尔·斯隆诱导之下,产生窥探文字之美的欲念。
“他在自己的余光里转动着手,惊奇于他们的棕色,惊奇于指甲是如何精细地嵌进他粗短的指端;他觉得他能感觉到看不到的血液流过那些微小的静脉和动脉,精巧地,摇摇欲坠地从他的指端跳动着流往全身。”如同蒙受天启一般,斯通纳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领悟到异样的震颤,往日读不懂的、格格不入的古典文学甩掉了日常的朦胧,生命的脉动,光的投射,关于灵魂的欲念蓬勃而生。
从此,世界被整个掀翻,只余下一片全然陌生的处女地。可是当他试图把自己的感触付诸语言的时候,却无法把这一切压缩到回答问题的语言格式里。精神上的震颤与现实中无力匮乏,是时代造就的刻痕。
正如威廉斯所说,比之世人的“蠢傻、不足或者不够格”,文学作品永远是真实可触的。“在那个永恒的神秘面前,我们中最强有力的人都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低能儿,都不过是叮当作响的钹子和声音浑厚的铜管。”换言之,文学才是对抗世俗的有力武器。斯通纳深知自己无权去毁灭他用生命去建构的“艺术的尊严”,于是以毕生之力去呵护,“像杯子般圈住手,保护着自己最后一根可怜的火柴发出的昏暗的光”。他置自身前途于不顾,拒绝放水做假让劳曼克思的学生沃尔克通过论文答辩,为的只是不让神圣的文学蒙受庸人之害。
明知斯通纳的诸般努力皆为于事无补的挣扎,也知道在世俗的围追堵截之下,理想主义者将会付出惨重的代价,威廉斯也不愿轻易炮制一颗滥情的糖丸。他更像是冷眼看世界的旁观者,将“激情掩藏在某种冷静和智性的明晰之后”,只留下满纸隐忍,越是满腹悲悯,越是审慎克制、含而不露。读《斯通纳》,某种程度上也是在读威廉斯自己:斯通纳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未尝不是威廉斯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斯通纳的忧郁、失望和愤怒,则更像是威廉斯的忧郁、失望和愤怒。
一颗石头所具备的意义不是地质学上的遗迹,而恰恰就是投掷、抵御或破碎,以切肤之痛感受这一创伤,凭借一种与之同构的体验去触碰这一内核。即便没有女娲补天所用奇石的天资,也要尽己之力,除去粉饰、除去伪装、成为一块抵御世俗、不为所动的、向笼罩人生的铁幕掷出的顽石。在世俗的打压之下几无还手之力的斯通纳,貌似平庸,实则疯狂之极,他拒绝妥协,拒绝堕落,他改写了关于勇敢和自我的定义,他绝不认为“存在即合理”,绝不会像苦涩的伊凡·卡拉马佐夫一样无奈地承认并疾呼“一切都是允许的”。
斯通纳的一生,是一只芦苇,在整个世界战争与和平交替的风雨飘摇中,震颤、张望、思索。
斯通纳的一生,也是一块石头,他把最冷漠的臭脸,丢给那些为个人得失蝇营狗苟的人,丢给那个不相信一块石头可以激起任何涟漪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