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光影细碎地闪烁着，散射出回忆的天马行空。当我跨越无数个时节，岁月的尽头，总有一个微微佝偻的身影，笑意盈盈地出现在那方小院之中。

布衣布鞋，斑白的鬓角，温柔在道道皱纹间流淌，依稀还能辨认出当年的动人眉眼。我的外婆定是如此，平凡朴实，即使身子骨并不那么硬朗，却依旧善良温暖，一如孩童。

外婆家在乡下，拥有十几亩农田。盛夏，丽日当空，小麦刚刚打起了草垛，围拢着一片青绿色的玉米。玉米秆比我还高，从田头冲向深处，夏日的微风爽朗地拂过，便将人完美地掩住。我笑眯眯地在一片墨绿的掩映下席地而坐，听着外婆的呼唤，却恶作剧般不为所动。“该回去了！在哪呢？快出来！”外婆身材娇小，却有着高扬的嗓音。我能想象出外婆在田头急得跳脚的情景——穿着针织套衫的外婆不敢下地，怕勾破衣服。我在茂密的叶子底下笑够了，才飞快地跑出去。阳光穿过层叠的空气直耀着晌午的村庄，将土壤烘出温暖的气息。我拉着依旧气呼呼的外婆，大笑着朝家里跑去。

外婆家有一个宽敞的天井，围墙上布着爬山虎，丛丛绿意覆盖着上了新漆的青墙。葫芦藤搭起的凉棚投射下一片荫凉；头顶那方四角的天空仿佛褪尽了酷暑的蒸气，澄澈、透明，细微的云卷云舒也能唤起片刻的清凉。

屋里太蒸，外公便在棚下支起了八仙桌。大家围坐在四旁，桌上是切了满满几盘的西瓜。外婆穿着围裙，和妈妈一起在厨房里忙碌。雾气氤氲着，只能听见丁当的碗碟的轻响，香菜和生姜在空气中相互碰撞，微辛的味道膨胀发酵。自家酿的米酒泛着清甜的醇香，和着蝉鸣，沉淀着洋溢的心情。

外婆解下围裙，招呼我过去吃饭。面前有一碗冰水镇过的西瓜，是外婆特意给我的。甜滋滋的瓜香配上热腾腾的绿豆汤，还不忘咬一口槐花饼，沁人心脾的香气内化于心，是濛濛细雨，滋润着岁月。外婆坐在我的身边，不停地给我夹菜。饭菜中有着外婆独有的味道，这种淳厚由妈妈，带至我的身边。

每次回家看外婆，她一定会有无数的话对我说起。或是呢喃着小时的片段，或是唏嘘着时光的飞快，或是只唤着我的乳名，眸光微热。末了，外婆会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吃食，摆在天井的的石桌上。新酿的果醋，新腌的泡菜，或是一碗早就磨好蒸好的豌豆黄，几个特意留下的双黄蛋……外婆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吃，粗粝温厚的日光下，与这方小院，与角隅的烟霞，水乳交融。

我喜欢踩在墙脚的青石板上，厚实的苔藓滑溜溜的，空气中带着潮湿的霉味。这时候身后会传来外婆的不断提醒，让我当心摔跤。我喜欢在外婆屋前辟出的园子里摆弄花草，沾着泥土芬芳的植物总是朝露未干的模样，湿漉漉地吐蕊绽放。外婆帮我卷起裤脚,蹲下身和我一起挖着杂草。

“外婆，海棠可以活多久呀？”我会问。

外婆笑得慈祥。“会一直活下去的，只要你常回来看看。”

常回来看看。我呢喃着，终于抽离了思绪。外婆，我有经常回来呀。屋前的老藤缱绻安详，无所谓静谧或寂寥，只有厚厚的灰尘，堆积在各个角落——其实，我从未见过外婆。

外婆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所有有关外婆的想念都来自我的妈妈。妈妈爱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只是时常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从农忙麦收到冰雪晶莹，从云燕霞蔚到月上柳梢，那些有关外婆的情节，都一一在我的梦境中轮回周转，创造出我一直盼望的，与外婆的故事。

春花、秋月、夏日、冬雪，盛开之时清风自来，可这流转的季节里，独独少了外婆的身影。院中的石凳倒了一个，我伸手去扶，却没有一双还沾着油料的手，将石凳接过；蹲在小园子里，望着摇曳的海棠，也没有一个慈祥的声音，将花草的故事娓娓道来；青墙的砖块点点剥落，窗前也无梦境中的那幅红联……

唯独那石板上的青苔似乎永远不会褪去，在沉静中不紧不慢，覆盖了分离的岁月。我轻轻踏了上去，声响空旷。终于明白，即使素未谋面，也有血浓于水。原来，历经岁月与距离，有些东西也未曾改变；原来，我与外婆的故事，一直在延续。

身后还是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仿佛穿透两个世界，却还是那样清晰又温和：“小心点，别摔跤。”